世界之隅卻繁華：被「優待」的冰島語

 

在全球化的浪潮下，一門語言到底怎樣才能確保其得以延續傳承？相信遠在冰島的冰島語能給我們一個答案。冰島語，屬於印歐語系日耳曼語族的北日耳曼語支（同屬該語支的還有法羅語、挪威語、丹麥語、瑞典語），是北歐國家冰島的官方語言，使用人數約三十萬。一門相對地如此較少人使用的語言，卻能從世界各種各樣語言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獨特的存在，究竟原因為何？

首先讓我們瞭解一下冰島語之由來。在九世紀維京人移居到冰島之前，冰島是世界上最後兩個無人居住的大島之一（另一個為紐西蘭）。而維京人的到來自然把其所使用的古諾斯語也一併帶入冰島，逐漸形成冰島語。由於冰島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其較少受到外來語言的影響，因此能保留更多古諾斯語的特徵如發音、詞彙、語法等，這亦導致懂得冰島語的人能用較少時間便能閱讀及能理解維京時代或冰島的古代文學作品。

而到了十九世紀歐洲殖民主義擴張之際，冰島先後被挪威和丹麥統治，分別成為挪威的殖民地及丹麥的附屬國，因此冰島語受到挪威語及丹麥語的不少影響，分別借入了不少詞彙。但隨著冰島在一九一八年獨立，冰島語的規範化以及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使得冰島語進行了一系列的語言純化運動（Linguistic Purism），旨在去除借自挪威語及丹麥語的詞彙，利用冰島語原有詞根及詞綴組合成新詞。

因此冰島語的特色，其中之一在於其詞彙，與同語族的其他語言相比，甚至與整個歐洲的語言相比，冰島語的詞彙都顯得別具一格——沒有太多外來借詞。上面提到，冰島語在獨立進行了一系列的語言純化運動，把大部分科技或新出現的詞語利用固有詞彙進行合成，拿「數學」這個詞作例子，在歐洲眾多語言中，幾乎絕大部份都取自希臘語的μαθηματικος（mathēmatikós）或拉丁語的mathēmatica，諸如英語的mathematics，德語的Mathematik，甚至連與冰島語屬同一語支的丹麥語也借用成Matematik、挪威語借用成Matematikk，但冰島語卻利用原有的詞根stærð（數量）加後綴-fræði（學科）合成「stærðfræði」（數學）這個新詞，使冰島語身處在語言詞彙高度融合的歐洲中卻仍能保留自身的特色。這項舉動亦有著其歷史意義：使這門語言成功「現代化」。

要知道，一門語言能否在這個數據化、科技化的時代中保有一席之位，「現代化」是一個必須經歷的過程。現今資訊大爆發的時代，很多新興的詞彙（尤其是科技行業）在不斷產生，而這些科學詞彙卻又是現今社會必不可少的，因為我們每天都在使用這些科技產品（如電視、虛擬實景等），試問在這個與科技產品密不可分的時代中，一門未有這些詞彙的語言，它們的使用者甚至無法表達日常生活所接觸的這些產品，又怎能把其應用於更高層面的使用環境（如學術討論）呢？最後，這些使用者會拋棄他們原本的語言，進而使用一種更具表達性的、更廣泛被應用的語言。而冰島語的純化運動，有冰島語言委員會等專門機構負責推廣及造新詞，雖然需要耗費一定的人力物力，但這既能使這類小語種的語言成功擠身於現代社會，而又避免了外來詞泛濫而導致的學習上的困難。

縱觀全球，語言純化的現象在世界各地的語言中皆曾發生，如南韓及朝鮮就則在建國後因民族主義興起而對部分漢字詞及日本殖民時引入的日語詞彙替換成韓語固有詞，但像冰島語般穩定兼持續而且有專門機構負責造詞及推廣的語言純化現象（Stable and consistent purism）則在世界其他地方難以見到。

雖然冰島語只有約三十萬母語者，其生存環境卻比很多有數百萬甚至上千萬母語者的語言更好，這當然歸因於其有獨立國家作官方語言的優待。除了因為建國初期進行的語言純化運動，冰島語成為官方語言使其在語言發展上得到極大的幫助：冰島語在冰島被廣泛應用於社會的各個領域，包括在政府和行政部門、教育領域、商業部門、大眾媒體、文化生活、互聯網，甚至一般的面對面交流之中。在冰島，你可以用冰島語向醫生描述複雜的病情，也可以用冰島語在大學與其他人談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話題，這是許多尚未現代化的語言不能夠做到的。不止如此，在影視產業方面，從外國引進的電影大多會配上冰島語字幕，部分甚至會有冰島語的配音。而冰島每一年亦有製作一定數量的電影，例如二零二一年的《羊嬰傳說》（Dýrið ，雖然其為人所知的原因是其臺灣譯名《羊懼》⋯），這使得冰島語這門只有三十萬使用者的語言仍然活躍於世界舞臺上。

而令一門語言能有文化底蘊、歷史沉澱，莫過於其文學作品了。自維京時代起，冰島便開始孕育出其文學作品。當時的冰島還是一個貧窮的農業社會，人口只有數萬，然而仍誕生了諸如《埃達》、《薩迦》的文學作品，多是一些關於北歐傳說和神話的詩及散文。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早在一九五五年，當時人口祇有十多萬的冰島，竟然能誕生用冰島語寫作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哈多勒斯尼斯（Halldór Laxness），由此可見冰島語文學的威力。要知道，母語者數量與冰島語相約甚至比其更多的語言，很多連書寫系統也沒有，即使有也並不用於正式寫作（在東亞的大部分語言皆有著這樣的情況），而冰島人卻能把其語言的文學發揮到極致，讓我這個有超過一億人說的語言——粵語的母語者也感到欣羨不已。

那麼究竟是甚麼原因令冰島語文學能如此出眾？漫漫長夜、天寒地凍的環境，在冰島這個日照時間短的國度，可能是因為這裏沒有太多娛樂活動的緣故，冰島人較喜歡看書作消遣。因此，冰島人均擁有全球最多的圖書館，而且相對人口而言，冰島進口和翻譯書籍、雜誌的數量乃世界之冠，這使得在冰島圖書館中看到的書籍大部分都是用冰島語寫成的。據畢夫柔斯特大學在二零一三年的調查，冰島每年至少讀一本書的冰島人達到了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三。冰島閱讀市場之龐大，促進了更多人投身母語寫作及翻譯的行業，進一步促進了冰島語的繁榮，這種待遇亦是世上很多語言望塵莫及的（我的粵語啊>﹏<）。

然而，即便是如此受到優待的冰島語，語言的使用環境亦受到一定程度的威脅。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英語迅速在冰島境內普及，一是因為旅遊業，二是因為互聯網的發展令新一代青少年更容易從透過網站、遊戲等渠道接觸冰島以外的訊息，而這些渠道大多是用英語寫成的，因而令新一代的冰島語水平下降，英語詞彙亦開始出現取替冰島語詞彙的現象。再者，在科技化的大環境下，一門語言若沒有具備可供翻譯的軟件、語音識別等科技功能，其不便性則大大增加，長久以來甚至會被這個日新月異的科技社會「淘汰」。而研發此類軟件的費用並不便宜，對於一門只有三十萬人使用的語言來說並不划算，因而某程度上限制了冰島語的發展。但我認為，並非僅有冰島語在面臨上述這些現象和問題，而是在英語和科技支配全球的環境下每種語言都需要面對的困難，當然越少母語者的語言所面對的困難越大，然而世上大多語言並沒有獨立國家作支撐，亦沒有足夠的文化背景去形成一個鮮明的、有異於鄰近文化的運作體系（成功的例子有藏語，以中國境內的語言計算，其文學作品數量僅次於中文，而且其文字、母語者的文化信仰等與漢族差異甚大）。在這樣的大時代背景下，冰島語已經算是非常幸運的了。

總括而言，冰島語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及文化背景，令冰島語的使用者雖然比世上很多語言少，但其語言使用狀況卻理想得多。祇是，幸運的永遠是少數，要是當初維京人去的是美洲和澳洲，現在這種語言還存在不存在也成問題，更莫說甚麼現代化了。我認為，一門語言能否得到延續，官方地位為最首要，其次是學校及家庭的教育（這裏的教育指的不單是教授下一代這門語言，還要告訴他們語言傳承的重要性），最後則是該語言承載的文化產業，我會將其稱為「語言生存嘅三要素」。若一門語言連上述一項要素都沒有的話，除非是在窮鄉僻壤、人口流動性不高的地區，否則身處在現今社會，不出三代人這門語言便要步入歷史，或是淪為語言學家們的玩物了。